經過了許多年下來﹐歐美人士對於傳統東方醫學﹐包括針灸﹑草藥﹑推拿﹑拔罐刮痧等等﹐從早期的嗤之以鼻﹑到半信半疑﹐一直到現在終於正式承認﹐這是門歷史淵源悠久﹐而且確切有效的醫療學問。像前陣子﹐有位奧斯卡的影后﹐還大方地讓記者拍攝她的美背上﹐拔罐後一圈一圈的紫青淤漬﹐可以想見這門醫學﹐在此間風行的程度。
『賀中如』是來自中國大陸﹐坐漁船偷渡到美國的中年男子。原本在家鄉﹐他是學有專精﹑領有執照的中醫師﹐收入與聲望都還不錯﹐不過跟所有糊塗地偷渡到美國的各色人等一樣﹐賀中如也以為『American Dream』容易圓成﹐在這片所謂『充滿希望的土地』﹐好像遍地都是黃金﹑鑽石﹑跟美鈔似的。然而﹑直到來了這裡﹐生活個一年半載﹐賀中如才了解到﹐電影跟電視裡面的美國﹐跟實際上是蠻不一樣的。
原本他只能在Chinatown裡面洗洗菜﹑端端盤子﹐或是去工地打打零工﹐這當然也不是他愛作的﹐而是人蛇集團指定賀中如去作﹐來償還積欠的兩萬美金船費。苦了兩年﹐賀中如總算『贖身』完畢﹐自己也攢了點小錢﹐在紐約唐人街某個陰黯的地下室﹐作了點沒牌照的『小生意』。
雖然身份還是個不見天日的偷渡客﹐雖然離電影裡面﹐那些金髮碧眼的洋鬼子﹐人人都住大洋房﹑開林肯Towncar﹐然後可以去海灘曬太陽﹑喝冰啤酒﹐都還有一大截距離﹐不過﹑至少他又恢復了以往的頭銜﹕『賀大夫』。
這個舉動﹑有沒有讓賀大夫稍微接近『American Dream』了些﹖只有他心裡知道﹐不過對於那些也是偷渡而來﹐苦哈哈的同胞們來說﹐卻是一大福音﹕賀大夫還真不是什麼蒙古大夫﹐在同一座城市裡面﹐甚至於外州的同胞﹐有的人還在家鄉時﹑就曾經是被他醫好過的﹐便紛紛跑來請他診脈治療。…賀大夫是真才實料﹐而且來自祖傳三代的中醫世家﹐舉凡傷科﹑婦科﹑兒科﹑花柳科﹐內外科﹐各種疑難雜症﹐啥都能看﹐而且保證手到病除。
不過他最膾炙人口﹑傳為佳話的一個醫案﹐是治好了一位本地州議員Swanson﹑他小兒子的癲僩症﹐也就是我們俗稱的『羊癲瘋』。那時正是選舉季節﹐Swanson原本是本市的警察局長﹐首次競選公職﹐那時他帶全家人一起到唐人街拉票﹐在某餐廳裡面用餐﹐正巧他十歲大的小兒子Vincent癲僩發作﹐病情非常猛烈﹗…不但口吐白沫﹐而且整個身子劇烈地後仰抽筋（中醫術語的描述倒很傳神﹐這叫作『角弓反張』）﹐如同破傷風的症狀一樣﹗
賀大夫基於醫德良知﹐於是當場為那個孩子金針過穴﹐並且細心推拿﹐成功急救了那個孩子。後來Swanson議員還帶Vincent去給賀大夫看了兩回﹐輔佐以湯液﹐原本Vincent每隔一週便會發作的痼疾﹐竟然在未來的三個月﹐都不再發作了﹗
不過這個『佳話』的結局﹐不是那麼完美﹕Swanson本來是屬於溫和派﹐支持移民政策的﹐但是忽然改變立場﹐搖身一變﹑成了反非法移民的右派大將﹗他不但在後來的修法﹐通過了種種阻撓非法移民生計的法案﹐還竟然出賣了賀大夫﹐向移民局檢舉﹐要抄他的小診所﹗…不過賀大夫在本地警局裡面﹐也有些被他治好的病人﹐由於他們事先向賀大夫通風報信﹐這才逃過一劫﹗
這天午後﹑雨勢乍緩還急﹐我以一個同鄉偷渡客的華裔男子身份﹐到他新的據點﹐藉口請他看診﹐順便與他閑聊些東西。賀大夫的醫術果然高明﹐他在切過我的脈後﹐只是淡淡地說﹕「Q老弟﹐你的身體沒有病﹐大概比一般人還健康許多呢﹖…你只是心理作用罷了﹐今晚早些上床睡覺休息﹐明早就沒事了﹗」
雖然被下逐客令﹐我瞧診所裡也沒其他病人﹐於是用他家鄉的口音與他攀談。所謂『他鄉遇故知』﹐我又即時遞了根來自他故鄉出產的『人民大會堂』給他﹐煙鬼對煙鬼﹑老鄉對老鄉﹐於是我們就這樣聊開了﹕
「唉﹑即使時光倒流﹐我還是會救他兒子的…誰叫我是大夫呢﹖」﹐賀大夫吐出口雲霧﹐淡淡地說﹕「中醫雖然沒有什麼『希波克拉提斯誓言』﹐不過所謂『醫者父母心』﹐見死不救﹑不是我們賀家的門規﹗」
千穿萬穿﹑馬屁不穿﹐於是我先捧賀大夫幾句﹕「我聽說就算在中醫界裡面﹐治療羊癲瘋﹐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耶﹖…我想﹑以那個州議員的權勢﹐應該也看遍西醫了﹐但是你就給了幾針跟湯藥﹐居然就治好那個小孩子﹐真的是『天醫星』降世﹗」
「呵呵﹑Q老弟﹐別的科目﹐老哥可不敢說…治療『情智病』﹐正是我們賀家祖傳三代的強項﹗」﹐賀大夫開心地笑了笑﹐喝了口茶﹐接著對我說﹕
「所謂的『情智病』﹐就是『癲僩﹑爆怒﹑啼樂﹑憂鬱﹑狐疑﹑懼光﹑嗜血﹑鬼厭﹑魂飛﹑魄散﹑邪附﹑魔考﹑蠱惑』…這十三種奇怪行為的症狀。古時候民智未開﹐總認為各種現代稱為精神心理疾病的現象﹐是出自於妖魔鬼怪的騷擾。戰國時代的名醫扁鵲﹐便發現﹑也是發明地創出一套特別的治療方法﹐叫作『十三鬼針』﹗」
『十三鬼針』的名字﹐我是聽過的﹐分別是﹕『鬼官﹑鬼信﹑鬼壘﹑鬼心﹑鬼路﹑鬼枕﹑鬼床﹑鬼市﹑鬼窟﹑鬼堂﹑鬼藏﹑鬼腿﹑鬼封』這十三處穴位。不過這些並不是什麼隱晦玄奧的東西﹐每一本『基礎針灸學』課本裡面﹑都有記載﹐但我只知其名﹑未知其詳。
雖然我們『造夢師』﹐為了成功地替人們製造更圓滿的夢想﹐所以必須通曉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知識﹐但學海浩翰﹐畢竟不能鯨吞全部﹐於是我抱著學習的態度﹐慫恿著賀大夫說下去。這麼一個有真本事的中年男子﹐卻又困在異鄉鬱鬱不得志﹐有了個知音﹐自然話匣子就開了﹕
「據我們家傳秘訣裡面說﹕人們之所以會有異常的身心行為﹐尤其是情智病﹐如果在正常的『陰陽五行﹑八綱辨證』裡面找不出確切病機﹐那麼就一定是被外界的精靈妖魅給騷擾了。有時候﹑只是那個病人素體衰弱﹐所以容易被干擾﹐外界的鬼怪只是無意經過﹐並沒有入侵體內。這種情況下還好辦﹐只要調整病人的機能﹐然後慢慢服用滋補精氣神的藥物﹐以斷後慮即可…這種情形﹑只要正氣長存﹐自然邪不可干。」﹐賀大夫越說越有興趣﹐我也十分地誠懇﹐所以他接著仔細地為我解說﹕
「但如果外在的鬼魅﹐因為某種因緣﹕或遭人下了咒厭之術﹐或夙世因緣相欠﹐以至於邪靈主動來入侵﹐那麼就難辦了…這也分難易﹕如果『對手』只是要來干擾﹐或是臨時佔據﹐那麼要趕『它』出身體來﹐雖然費點功夫﹐也不是辦不到的。若『它』存心就是要霸佔著病人的身體﹑至死方休﹐那麼就算是請來神仙鬥法﹐最後將鬼魅趕出病體﹐也難說那個病人的身體﹐到時候還熬不熬得住﹖」
我想到了一個問題﹕趕走鬼怪﹑就像是把大門打開﹐然後運走垃圾雜物。…那麼當一個人『靈魂的門戶』洞開之際﹐那個被趕走的『鬼』﹐豈不是同時可以再附進來﹐又或者﹑有讓其他鬼魅進入的危險﹖
發 表 時 間 ﹕ 2006/09/07﹐ 22﹕3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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