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你跟其它的人一樣,需要個所謂的理由的話,報紙頭條裡面是這麼寫的:『人氣甜心朵兒,夜宿心靈作家住所遭狗仔跟拍,由於排山倒海的壓力,而跳樓自殺』。
按照朵兒的說法是:
「大家對未知的東西,充滿疑惑與恐懼,而『我們厭世的秘密』,對我們這種人來說,固然是個溫馨的小秘密,像是難得又好吃的小點心,你只想跟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分享,而不希望搞得眾所皆知。但這個秘密,對於不知情的人們來說,卻是洪水猛獸了。…也許因為來你家,跟你促膝談心,而被跟拍的狗仔拍到,因此想要『離去』,理由有些牽強附會,不過對於已經不是很了解這個世界的人到底在想什麼的我來說,這已是我目前所可以想到、最好的藉口了。」
這是當時事後打開電腦,收到朵兒的e-mail才知道的。
…最近、我常常在想:如果我事先知情的話,理應會阻止她的輕生吧?不知道怎麼搞的,我也跟朵兒在世的最後幾個月一樣,對於該怎麼反應世間的應對進退,變得異常生疏、而沒有把握。
那次我與朵兒徹夜長談的內容,記載在我後來的一本新書,叫作『沒有底部的輪迴』裡面。據我的經紀人說,若不是因為朵兒被拍到夜宿我家一夜,然後跳樓自殺的緣故,內容這麼悶、這麼生硬又形而上的哲學書,大家根本沒興趣啃它。
我聽了只是笑了笑…其實,我也不是很清楚自己為什麼要笑?只是依稀記得,在遇到這種尷尬的場合,以前的我、或是大家,都會這樣反應吧?
我在經紀人離去時,才忽然想到人世間『所謂正常的情緒反應』,應該是要一把抓住經紀人的領口,然後一邊咆哮說他不該侮辱朵兒,一邊揍他兩拳之類的。…不過見到他已經閤上大門,再追上去補這些『動作』,好像又格外顯示我的思維方式,已經脫逸於尋常人許多。
那本將近千頁的厚書,畢竟還是讓我認識了個新讀者、新朋友:Gina。
Gina是個有點瘋狂的書迷,她是非常開朗直率的女生,她開門見山就對我說:「哇!原來顏老師真的這麼有氣質而有魅力,我還以為你是個長期研究哲學、嚴肅的老學究呢?」
後來我看過她收集有關於我的剪報,才知道早在三四年前,我出版『愛在煙雲瀰漫間』之後,『氣質才子』的名號,就已經如蛆附骨,莫明其妙地黏貼在我身上了。
Gina似乎想要說服我,有關於書中悲觀的看法:除了信仰各種宗教的人們,因為教誨與戒律中,明白說了自殺的人不能上天堂,要墮到冥界接受永恆的懲罰;又或者、不能進入正面的輪迴轉世之中。…然而、這些『威脅』,對無神論者是無效的。除非人們對於這個世界的各種物質慾望,充滿了貪著與愛戀,否則這個世界上,根本沒有一個說法、一個道理,可以勸阻大家不去輕生。
我覺得Gina這個小女生很有意思。而且、縱使我只是想要陳述心裡的想法,但不要在書本中公開鼓勵輕生,我仿彿記得那好像是『這個世界運作中﹐不可或缺的教條之一』。我並沒有知覺到,我的寫作在刻意鼓勵悲觀思想,但是我承認這些日子傾倒出來的文字,好像也沒有什麼五彩繽紛的顏料可言;所以我後來僱用了這個哲學系出身,而且活躍於舞蹈界的小女生,作為我的助理,幫我隨意地潤飾一些,讓我的書讀起來,比較像正在這個世界生存的人的模樣。
日子久了,也不知道為什麼,我說了不知適當與否的一句『搬來住吧?』,所以我與Gina就同居了起來。
大家說、我與她是藝文界的『氣質才子佳人』,不過Gina可能是比較尷尬的那一方吧?因為我拒絕了她的吻好幾回。
Gina事實上是個蠻漂亮的女生。不過、不是因為她還沒那麼有氣質之類的庸俗理由,自然也不是因為朵兒還佔據著我,以至於我始終不願敞開心扉。我只是純粹地覺得,Gina不該屬於我,她的吻、也不是我應該取的。…我根本就覺得我這個人,現在還待在這個地方,完完全全、是樁多餘的事件。
後來Gina向我攤牌:我看著她如泣如訴的表情,竟然覺得很不真實,像是隔著層屏幕在看電影一樣。她選擇一個『大家都會這麼覺得的理由』,也就是我心裡還惦記著朵兒,而她實在無法承受這種壓力,所以準備要離開我。
不過也多虧了Gina:她翻出了我已經遺忘多年,朵兒留給我的那兩封信。我搶過來之後,先讀了那封在她跳樓後,我就該開啟的第一封信,上面說:
「顏大哥,不知道是從誰開始的?在我之前,在Ian之前,總之、有『我們』這樣一群人,一個接著一個地、教會其它的人,那個『厭世』的道理。如果你已經發掘了某個『大家都覺得有著清新脫俗氣質的人』,恭喜你哦?扯住你這只風箏的那條線…『崩!』、已經斷了。」
讀到『我們』兩個字,我感覺心裡甜甜的,兩行清淚不自覺地滑落。
幾年來,我蒙頓昏沉的知覺,埋在乾涸的心土底的那一小籽焦芽敗種,好像才終於抽絲發芽了一樣。所以、我仿彿是個突然開竅的小演員:我用力地摟著Gina,給她一個狂野的吻,不、給她很多很多,還外帶幾場驚天動地的性愛…至少、我記得這樣作是歸類於狂野的,是驚天動地的。
隔天早上,Gina吻了我的額頭,喜孜孜地說是要幫我買早餐,然後出門去了。我於是也起身,留了兩封信給Gina:
第一封大略與朵兒留給我的一樣,並且在後面囑咐她,在沒有找到厭世與否的答案前,不要打開第二封。第二封,我則是留下了白紙一頁,這也是我想要回答朵兒,關於『厭世』的答案。
我步出了大門,邁步上了屋頂,找了個可以挑高遠眺遠山的角度;這些都是無意識的動作,畢竟這個世界本就不該是我停留的地方,那還需要計較什麼位置?我好整以暇地點了根煙,本來覺得該替Gina想個解釋我的死因的藉口,不過笑了笑…還是算了吧?大家自然會幫我去羅織捏造的,何必呢?
我仿彿知覺到,耳邊響著消防車雷鳴般地汽笛聲,高樓下面也萬頭鑽動:不管他們是來看熱鬧的,還是關心的?對我來說,他們都像是活動的佈景一樣。
兀自立在這大都會的高樓上,我心裡只是覺得平靜,像是行旅間,偶爾駐立在千里無垠的大漠,或是千年未溶的冰原上:下面的人、旁邊的景、週圍的聲,似乎是哪個粗心的道具場務人員,糊塗地錯置到我的身邊來似的。
我一邊失足墜落,一邊在失重的加速度中,讀著朵兒留給我的第二封信:
哈!果然是白紙一張。…朵兒、這個答案,跟我想到的一樣。
發表時間: 2006/06/05, 00﹕1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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