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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晚很冷,華氏八度,攝氏零下十二度左右;雖然沒有飄雪,但是整個夜色,像是被凝滯在冰窖裡面似的,不管你怎麼的奔跑、如何地抖擻精神,總沒辦法甩開那刮肉蝕骨的寒氣。

夜歸的人,把頭頸縮在大衣的領子裡,就像是沙漠裡的駝鳥,把腦袋塞進沙堆中,以為這樣就能把來襲的一切,眼不見為淨地消弭乾淨~豈知,這一切都是無用的作為。

無用,一切歸於無用。

我抖得牙齒打顫,筋惕面澀,皮膚、乃至於腦袋,都已被凍得沒有知覺;不期然地,被另一個縮瑟的夜行人,擦身而過地撞進了一間小小的餐廳裡面。

她先是對我說了句韓文,像是說對不起;輕輕靈靈的聲音,雖然顫抖抖地,但聽得出來聲音的主人,應該是個甜甜的可人兒~方見她抬頭,果然沒令我失望;娥眉淡掃、大大的眸子裡黑白分明,深摺著的雙眼皮、還因著天寒地凍、而舞著長如鵝絨的睫毛,厚厚的唇、抹著油亮的鮮紅。

只是她塗著厚厚的粉底,我竟瞧不出來、這意外撞進懷裡、高挑又成熟女子,到底幾歲~「對不起。」,她竟又說出了句中文,像是東北口音。

所以,不知所謂地,我與她進了這家小店借坐,避寒、也順便瑣碎地攀談,聊以驅寒。

我以前從沒來過這兒,她說她是這兒的常客,這裡是她的家鄉菜式,於是菜餚便由她來介紹:羊肉串、烤腰花、花枝卷、撫順冷麵,還有兩瓶叫做「山」的韓國燒酒,滋味像是加了綠茶的日本清酒,淡雅而不俗。

桌上的明爐裡,架子下的熟炭紅泥,燒烤著一串串的美味,也烘暖了寂冷的心靈。這裡的烤肉串的工作,可以由服務生替你代勞,也可以自個兒來;那女子熟練地翻著羊肉串,羊脂因著高溫,滴落在小紅泥上,滋滋作響;每落下一滴,熟炭也跟著吐出了小小的燄火~小茴香、花椒與孜然所混合的香料,混合著羊脂垂珠點滴墜落在炭火上、氤氳出濃郁而割裂不開的香氣,緊緊地包裹住了這麼兩個避寒的陌生人。

~在這嚴寒隆冬的夜裡,我所遇到的,可說是流落異鄉的單身男子,能碰到最幸福的事了。

這小店活像是台灣頗常見到,酒店旁林立的『第二攤餐廳』~裡面有幾個小隔間,每間裡都有一小群男女摟摟抱抱,有的說中文,有的說韓文,划拳行令、勸飲喧嚷、好不熱鬧;男的看起來多是爽氣粗獷的江湖人,女的竟看起來多像是風塵女子~她說她是這兒的常客,我瞄了一眼、她那像是戴著薄層面具的脂粉,她也曾經坐在那小包廂裡、某個男人的腿上嗎?

對這深夜偶遇的朋友,也許我該輕鬆些,不應該世故地猜想了這麼許多。

「你是漢族人吧?」,她小小聲地問我,仍舊埋首在小小紅泥明爐上,用細如春蔥的手,翻動著幾只肉串。

我是所謂的『台灣外省第二代』,現在居住在美國:「芋仔番薯」、「外省仔」、「台胞呆胞」、「中國人」、「台灣人」、「亞裔華人」,甚至於「美國人」都被叫過;雖然以文化人類學,這個稱謂絕對是言之成理,不過被稱為「漢族人」,倒真的是生平破題第一遭。

過了一回兒,我反問她:「小姐,那麼請問妳是那裡人呢?」

「我是朝鮮族人,我的老家在一條大河『豆滿江』的旁邊。」,她又向我解釋:「你從台灣來,也許不知道,在朝鮮半島與中國的東北一帶,有我們這一族人,能說漢語和朝鮮話;隨著需要與方便,有時候是中國人,有時候是朝鮮人。」,她用她那輕緩細柔的聲音告訴我。

「那是一片優美的山林,古木參天,但也是一片荒蕪種不出東西的薄地;許多年輕人,一讀完中學都拼了命的向外發展,作什麼都好,因為老家太窮了~那兒的天氣常常很冷,就像今晚這樣冷。」

她輕啜了一小口燒酒、接著淡淡地說:「我有些親戚跟朋友,過了這許多年,一直都聯絡不上,不知道是在中國大陸、還是韓國、或者跟我一樣,流落到了其他的地方?」

我自認中學的時候,高中的地理讀得還不錯,但怎麼也記不得,有『豆滿江』這麼一條大川?~~雖然,以前李立群與李國修的『相聲瓦舍』,他們的名作『那一夜誰來說相聲』,有句名言說:「你們的『地理』,早就變成『歷史』啦!」

「『豆滿江』是我們族裡的稱呼,就是你們漢人、和韓國人稱之為『鴨綠江』,隔開中國東北與北韓的那條大江。」,她似乎看出我的不解,這樣告訴我。

「那麼,妳的老家,是在『豆滿江』的這一頭、還是那一頭?」

她略略收緊了眉頭、瞇緊了她性感的厚唇,心似乎也微微地糾結了起來;我偶然瞥著她淡鎖的雙眉、她的朱唇,竟似是癡了。

那牽扯著她的鄉愁,又該落在那一頭?



圖: 『豆滿江』朝鮮燒烤餐廳,Corner of Northern Boulevard & Main Street, Flushing, NY, 11354;營業時間,自上午十點至凌晨一點﹐可惜07年就倒閉了。

發表時間﹕ 2004-01-10 22:24:5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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