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回﹑我是以保姆看護的身份﹐馬來裔的中年婦人模樣﹐來接近富甲一方的『拿督』殷六奇家裡﹐照顧殷拿督的母親『殷老夫人』。
拿督在大馬的原文是『Datuk』，是馬來西亞的地方州郡領導人或平民士紳的封銜﹐尤其殷拿督是在大馬長大﹐白手起家﹑胼手胝足地打下江山﹐在年紀輕輕的三十歲﹐便已經贏得了這個職位。
殷拿督的一家人﹐原本是世居越南﹑柬埔寨一帶﹐生意作得還不錯的華僑﹐因為越戰的緣故﹐所以全家逃難到大馬地區。那時候的戰事慘烈﹐各位在電影﹑小說中只能略略知曉﹐但是對於殷老夫人來說﹐卻是人間地獄般的回憶。
殷家本來是個大家庭﹐殷拿督就有同父異母的五個兄姐﹕殷拿督雖是殷老夫人的獨子﹐不過殷老爺還有其他的妻妾﹐所以他的名字叫『六奇』。在逃難的時候﹐這些兄姐﹑還有殷拿督的父親﹑妻妾﹑長輩﹑家屬們﹐上下總共三十幾口人﹐皆不幸死於戰火﹑地雷﹑與暗算的陷阱之下﹐連屍體都找不回來。
從越柬到馬來西亞的母地﹐現在坐飛機也不過是兩個小時的機程﹐但是殷夫人那時為了避免敵人的獵殺﹐由中南半島走陸路﹐北上穿越康藏高原﹐再南下經過泰國﹐足足花了一年﹐才到達了大馬的吉隆坡。聽我現在的描述﹐好像輕鬆容易﹐但殷夫人那時含辛茹苦﹐不但要照顧只有三﹑四歲的殷六奇﹐還得避開沿路上赤柬軍﹑北越兵﹐以及康藏邊境的叛軍﹐還有泰國不友善的傭兵追逐騷擾。
看殷夫人年輕時候的黑白照片﹐也是個如芙蓉出水般的清麗佳人。這樣一個年輕貌美的小寡婦﹐處在那吃人不吐骨頭的戰亂時代﹐不管美軍共軍﹐都如同禽獸一般的中南半島叢林﹐她得如何求生存﹖…光是想像﹐就可以體會殷老夫人的偉大了。
所以殷夫人到達安全地點的時候﹐已經渾身是病﹑滿身血污﹐又傷又形容憔悴﹐嚇壞了眾人…那時她才三十出頭﹐卻已經像是個七十歲的老嫗了。即使經過調養﹐加上殷拿督經濟環境非常優渥﹑又事母至孝﹐但是現在年紀不到六十歲的殷老夫人﹐看起來已像是八九十歲的老婦人了﹐全身皮膚又皺又黝黑﹐完全沒有身為富家長者該有的光暈。
「阿Q呀﹖老夫人要的番茄炒蛋呢﹖」﹐殷宅的一個管家﹐催促我趕緊上菜。我之所以被殷家僱用﹐就是因為殷拿督與殷老夫人﹐在試聘我的時候﹐我可以作得令他們滿意而食指大動的『番茄炒蛋』…這也是有特殊典故的。
殷老夫人說﹕也許是因為逃難的時候﹐過程太過慘烈血腥﹐所以那一年內發生的事情﹐她絲毫回憶不起來。但是她依稀記得﹐在路上偶爾會遇到好心的人家﹐收留她與年幼的殷六奇﹔戰亂的農家﹐也不可能吃到什麼山珍海味﹐所以能吃到最好的美食﹐就是『番茄炒蛋』。她還很和藹可親地跟我說﹐有好幾次﹑她跟孩子差點就熬不過那一關了﹐往往山窮水盡又一村﹐然後﹑又是一盤『番茄炒蛋』﹗
我聽畢後﹐跟殷老夫人一起笑著…但是我看得出來﹐她滿腹的辛酸。
殷老夫人也說﹐我炒的已經算很不錯﹑很接近了﹐但始終沒有她記憶中的那盤『番茄炒蛋』美味。這自是當然的﹐我自認可以作得出廚藝界裡最上乘的料理﹐但是卻絕對炒不出那段回憶與血淚。…所以找出她記憶喪失的那段﹐便是完成她夢想的關鍵之處。
在醫學上﹐『Amnesia』形成原因有很多種﹕簡單來說﹐除了病菌感染或遺傳因素﹐就是意外腦傷﹔以精神科學來說﹐殷老夫人的失憶﹐則是屬於心因性質的…因為她並沒有忘記之前在越南老家的過去﹐日後到現在的記憶力也正常﹐只是純粹漏失了逃難的這一年。
我也曾經旁敲側擊﹐想從殷拿督哪裡找出線索﹐不過他那時候也才三﹑四歲而已﹐完全記不得任何事情﹐甚至於﹑他本人對於『番茄炒蛋』﹐也沒有像殷老夫人那樣熱衷。解鈴還需繫鈴人﹐我於是回到原點﹐還是從殷老夫人身上下手。
在大家沒有注意的情況下﹐我開始搜索殷老夫人的物件﹐沒多久﹑我便發現她身上隱秘收藏著一張印刷老舊﹐而且缺損斑駮嚴重的小畫像…從影像中依稀判斷﹐應該是一尊菩薩﹑或是神明的畫像。
我甚至還使用扒手的技巧﹐明目張膽地從她身上扒出來﹐讓照片掉到地上﹐好藉口跟殷老夫人詢問﹐那畫像裡面的神明是誰﹖不過她只記得那是逃難時候﹐身上一直揣著的守護神而已。…對於畫像曝光的事件﹐一來她對那畫像完全沒有印象﹐二來她的態度也非常中性﹐既不喜悅﹑亦無憤怒。…看來﹑我是遇上從事『造夢師』生涯中﹐極為棘手的事情了﹗
趁著殷老夫人睡覺﹐我偷偷地潛進房間﹐配合她深沉的睡眠﹐我使用了『造夢師』們必然最擅長的『催眠術』﹐試圖從她的潛意識裡面﹐直接找出答案。結果非常令人失望﹐殷老夫人即使在最無防備的『Sita波狀態』﹐也就是最深度睡眠態﹐我仍然無法挖掘出有關於她逃難的那一年﹐以及為什麼喜歡番茄炒蛋的任何資訊﹗
以我的經驗判斷﹕殷老夫人絕不是由於戰亂的恐懼﹐因此失去記憶…而是曾經有功力極高深的『催眠師』﹑甚至於是別的『造夢師』﹐特別地下了結界或咒術﹐刻意要封鎖殷老夫人那一年裡面﹑所有的記憶﹗﹗
最後﹑我帶著碰運氣的想法﹐問了問她﹑那張神明畫像是什麼﹖終於要出了我想要的東西﹗…她在睡夢中﹐喃喃自語著一個簡單的句子﹕「Hariti﹑Hariti…保護我的孩子呀﹖Hariti…」
原來是『訶梨帝』嗎﹖呵呵…
當我腦海中想起有關於『訶梨帝母』﹐這個佛教神話裡面﹐專門保護小孩子與母親﹐以及保祐生產與家運的神衹﹐我突然像是被閃電擊中一樣﹗…所有片段散落的拼圖﹕戰亂逃命﹐番茄炒蛋﹐訶梨帝母﹐記憶封鎖﹐還有在我催眠下﹑殷老夫人說的那句話﹐全部都可以拼湊起來了﹗
咈咈﹑殷老夫人呀﹖…我可以完成妳記憶中﹐那盤最完美的『番茄炒蛋』了﹗
發 表 時 間 ﹕ 2006/06/25﹐ 19﹕5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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