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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我週圍的朋友,正為著中年的健康著想,紛紛地把菸癮給戒了時,我反而悄悄地、點燃一支支的香菸,開始專心地吞雲吐霧了起來。

不知道別人抽菸的感覺是什麼。我聽人家說是「飄飄欲仙」,我呢,非但沒有羽化的輕飄感,反而失重一般,整個身子骨好像被抽掉似的,彷彿一灘爛泥,像前往死海尋找「青春之泥」的中年婦女一樣,不知所謂地,被黏稠且亙古即存的黑泥裹著,壓迫著呼吸。有時候、連眼睛都睜不開了,感覺著深沉而緩慢的下墜、陷落。

第一個堅決反對的是妻,她會舉起她那珠光寶氣的手指(每隻手指都蠻閃亮的),指著我的鼻子罵。她的理由也十分充分:怕我們那十四歲的孩子有樣學樣地,也抽起了菸變壞。

如果她知道我每買一條菸,一定分兒子兩包,她更會氣炸的嘿!還是別提吧,時代真的進步,他有時還會有同學校的混混塞給他的大麻煙呢!他已經是幫派裡面的幹部了。


「變壞?」抽菸即是變壞的聯想,本身就是一種吊詭。

記得小時候,老爸常叫我出公差,拿個十幾塊錢,去雜貨店買小圓鐵筒裝的黃長壽,找剩下的零錢可以讓我當私房錢,去買點小零嘴,或者存起來,買小盒裝的香草口味「小美冰淇淋」或「納木聶」(彈珠汽水),所以我也樂得幫忙。

以前看到父親滿口焦黃的牙,聞到整屋子嗆鼻的煙霧,總是會起鬨地、跟著烈性的母親,以關心父親健康的名義,把父親罵得狗血淋頭(開罵的當然是母親,我只是跟著起鬨)。

「你這個殺千刀的!薰得宿舍比工廠的煙還重,你要薰死別拖著我們母子!」

「你這個短命鬼!沒事在家裡又製造公害!你為什麼不學學隔壁老王,多出去巴結巴結老闆!」

「人家現在都當副廠長了,你呢?!還是個小處長,害老娘現在還得每天給人家洗衣補衣,貼補家用!」

「人家王太太都穿金戴銀,我跟著你這個窮鬼喔!也沒件像樣的衣裳,還是王太太看我勤快,賞給我這幾件行頭,你要做幾年才賺得到?!」

我十三歲那年,僥倖地考上了初中,在眷村大哥們的影響下,也開始吞吐起一年前還很排斥的香菸。在老媽的薰陶洗腦下,我有一陣子也以為,抽菸會殺死腦細胞,會像老爸一樣,整天好像樂暈暈的沒出息!

「只要還能保持班上前十名,就表示我的腦細胞沒有被殺死吧?」,單純的我,當時是以這種古怪的邏輯,督促自己要好好讀書。書好好讀,功課還能保持一個水準,倒是一閒下來、老爸老媽不在時,沒哈根菸,還真是難以慰藉我那幾億萬個活著好好的腦細胞呢!

以前雖然香菸有零賣,但是我們村子小,開雜貨店的老伯和父母都認識,是絕計不會賣給只有十三歲的我。那時「糧草」的取得有三種方式,除了那票朋友的接濟(這同時代表,我有時也得接濟他們),再來就是過去化零為整那一招,把幫忙父母買東西攢下來的零錢,連同我的零用錢,還有省下的書本錢補習費,趁著父親使喚我買菸的時候,順便多買一筒黃長壽存著。

其實我是很心疼的,因為一樣的錢,如果買的是便宜一點的「新樂園」、「雙喜」或是「總統」,可以多買幾管的,可是父親只抽長壽,為了不使他人起疑心,所以只好如此了。

第三種方法呢,就是「草船借箭」──直接去老爸菸筒裡偷拔兩管了。我相信古今中外,除非新開的菸盒裡滿滿二十根,沒有人會去數、會去記未完的菸筒裡還剩下多少支香菸吧?

但是我那看起來阿 Q、整天哼著平劇「四郎探母」的老爸,在他焚燒了幾十年的腦細胞裡,竟然還留著這個「天份」!!──那個週六下午,老媽去王伯伯家幫傭打掃時,我趁老爸閉門午睡,又偷拔了兩管草,結果晚飯前,老爸偷偷摸摸地對我使個眼色說:「嘿!我們家的小鬼長大了,會偷老爸的菸來抽了嘛!」

我嚇得臉色泛白,要是給媽知道,鐵定把我打個半死!可是老爸看出我的心虛,拍拍我肩膀說:「你是我唯一的兒子,我不會告密的,只是做老爸的,總不能鼓勵兒子偷東西和抽菸吧?以後你頂多一天拿兩根,知道嗎?」

慈父嚴母,在我家裡是表演得最淋漓盡致了。不知道是基於對母親共同的畏懼,還是那天老爸放我一馬,我對於「生平無大志」的父親,開始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──對於母親持家方式的霸道,還有貶抑父親時的粗口,有時也會有些不平之鳴。當然因此有時少不了幾頓耳光,還有老媽說我:「翅膀硬了、不聽她的話了」那些連續劇老詞。

我永遠記得那個急轉直下的日子──「急轉直下」這個詞還真貼切──那天是一個暑假的星期六下午,陰雨,我正好從籃球場趕回家,躲在鄰居王伯伯、也是老爸的上司,王副廠長家的屋簷邊躲雨,正在抽著我剛在籃球比賽賭贏的那支菸,碰巧撞見王伯伯捏著我媽的右手,扣起她陰丹士林旗袍的布扣,兩個人有說有笑地走出後門……。




回家後,我媽不由分說地對我亂棍一陣毒打,那天老爸加班正好不在,沒有人拉著理性全失又爆怒的母親,我被揍得遍體鱗傷,竟然連肋骨都被打斷了!──只因為我偷抽菸嗎?

後來是工廠來家裡報訊的員工看到,才把母親拉開,他還帶來更糟的惡耗──父親突然吐血昏倒。幾天後診斷發現,已是二期的肺癌了,三個月後,父親便驟然過世了。

記得父親去世前兩天,也是一個週六午後(母親還是照慣例去王家打掃),他彷彿奇蹟似地坐起身來,消瘦的臉龐突然泛起紅光(這就是所謂的迴光返照吧?!)把我熬好帶去的豬肝湯喝個精光,還跟我說了幾個以前大陸老家的故事,和從軍時的笑話。接著他用詭異的笑容說:「兒子啊!身上有菸嗎?老爸幾個月沒抽了,菸蟲鬧得兇呢!」

我也不理會醫院禁菸的規定,馬上飛奔回家去拿菸,正好碰見以前小學的死黨建國──他沒考上初中,後來當了隔壁村一個流氓的小跟班,正好在替他老大辦雜貨。我也不管後果,抽起裡面那筒黃長壽,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跑,對著建國喊著說:「建國,我老爸急著要哈兩管,先借擋一下!」

那天下午,他還教我如何向人敬菸,如何優雅地點火、熄菸。他的手指用某種彷彿要學一世紀的細膩,持著瘦長的紙捲菸草。這時我才發覺,父親有一種獨特的持煙與點擊紙捲的方式,使得菸灰絕對不會亂彈,所以家裡雖然煙霧瀰漫,但地上桌上絕對不會有半點菸灰──我到現在才發現。

「我和你媽認識的第一個月,她嫌菸灰滿地滿桌難掃,所以我花了三個月研究,才發明出來的方法喔!」老爸有些小小得意地笑著:「老王也是老菸槍,可是他的菸灰煙蒂就愛亂彈,你媽去打掃就很辛苦了。」;我不知道該不該說,那天下午看到的事情。父親的眼神,似乎全盤皆知,卻又好像渾然不覺。

父親削瘦如柴的身子倚著窗檯,他點起第四根長壽菸,望著殷紅的夕陽,我則望著他指間彈落的菸灰、伴著闇去的火光,墜落在地。這應該是他抽菸練會這一招以來,三十多年第一次失手吧!那是我第一次陪父親抽菸,也是最後一次。

後來我自動戒掉菸癮,直到那天為止──我偶爾地咳出了血的那個週末下午,我經過某飯店,見到應該去加班的妻,挽著她公司的陳總,經過 Lobby,快速地擠進電梯間。

我實在無法詛咒孩子的媽,只好讓我自己墜落,也氣自己始終學不會父親那優雅的手法。至少,他阻止菸灰的四散紛飛。



發表時間: 2001/02/1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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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shenohyeah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